提起端午节,现在很多人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吃粽子,有些人甚至干脆称之为粽子节。而每逢端午节,我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却总是故乡赛龙舟的热闹场景——在儿时的记忆中,很长一段时间,村里除了放电影、看社戏,最热闹的集体活动便是每年端午赛龙舟,那也是孩子们最欢腾的日子。
彼时,孩子们对端午龙舟的期待是从那一声声穿街过巷的铜锣声开始的。大人们在端午前夕忙前忙后做糕粿,包肉粽,祭祖先。一声悠扬的锣声由远及近传来,坐在一旁静候肉粽下锅的孩子们便雀跃而起,寻着锣声跑去围观,那敲锣的人看到孩子奔来,便用略带夸张的嗓音高喊:“赛龙舟喽——”村子里血气方刚的后生仔都明白这是催促报名参赛的信号,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,一个个摩拳擦掌、跃跃欲试,希望在新一年的水上对决中大显身手,让心仪的姑娘看一看自己不甘人后的风采,兴许一场比赛过后,良缘美事就结下了也说不准。
龙舟赛的主战场设在村东头那口足有一个足球场大的水塘中,在略显长方形的水塘两端合适位置各钉一根木桩,缠竖彩旗作为龙舟调头标志,双方围绕两头木桩追逐竞赛直至追上为止。这种比赛形式耗时长、体力消耗大,因此向来划龙舟都是男人们展示风采的舞台。村里也一直沿袭两类比赛分组,一类是以村中心的祠堂为界,村东对决村西;一种是以“而立之年”划线,青年挑战壮汉。每回战端一起,村划东西,人分老幼,硬是把和睦相处的人们演变成“你死我活”的对手。
孩子们最喜欢这种充满力量与激情的追逐竞赛,尤其是眼看就要追上,一方兴奋得拼命加速,一方紧张得加速追赶,尖叫声、助威声、催促声和锣鼓声混杂在一起,谁也不理会舟中的桨手们是否能听得见,喊叫着把整个比赛推向高潮。两船距离越来越近,后船的首桨一再试图用船桨去够前船,希望“点击”致胜,每每却被前船技术高超的舵公巧妙甩开。岸上的观众便齐声为前船舵公叫好,说下回一定要请这样的舵公掌舵。舵公也不知道能否听见,一脸自信而昂扬地扶舵挺立。当后船船首终于越过前船龙尾,最前端的桨手轻而易举把桨搭到前船船身,全场又不约而同高声把“好——”字喊得又响又长。赢的一方兴奋欢呼,输的一方讪笑摇头。船上的后生仔水性好的,便放下桨来,“扑腾”一个猛子扎下水去,再出水时露出一脸的酣畅淋漓。
那一年,端午龙舟照常进行。眼看着后生们在水中挥桨追逐,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胆的姑娘突发奇想,说妇女能顶半边天,怎么能让男人们独霸龙舟舞台呢?划龙舟的快乐应该也有女子一份。村里姑娘们居然一呼百应,纷纷请缨披挂,大家七嘴八舌说服了村里负责组织龙舟赛的长辈让她们也表演一场。女孩子划龙舟?方圆百里可没有先例哟!“益宝山有女子龙舟赛”这条信息不胫而走,方圆几十里的人们奔走相告,在约定的时间内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,争相一睹巾帼风采。
开赛那天,大水塘四周土堤上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,临近塘边几户有屋顶天台的人家,天台就是视角极佳的全景式观赛台,主人家弄几把椅子往那一坐,全场一览无余。儿时的我特别羡慕能在那天台上观赛的人们,在那个挤不进脑袋的场子,那里大概就是所谓的“贵宾”待遇罢,那些与主人家沾亲带故的人们俨然成了“贵宾”,略显得意地站在天台上俯视全场。邻近几个村子的人赶过来看新奇的,则早早占据了岸堤的有利地形,有一搭没一搭地对龙舟上的姑娘评头论足,小声询问着那个穿花格子衫是谁家丫头,那个长辫子的又是哪家闺女,时不时还发出“啧啧”的赞叹;那些“心怀鬼胎”的老少爷们,目光手电筒式左扫右描,除了在心里暗暗给船上的女孩打分数排座次,大概也幻想姑娘们一不小心掉进池里,能赐自己一个英雄救美的良机。
那天的比赛足足进行了一个下午。双方姑娘们势均力敌、难分伯仲,最后是哪一方胜出已经没有印象了,倒是岸上观众的热情让整场比赛一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,舟上的姑娘们也越战越勇、越划越带劲,把一场生涩的表演赛硬是比成了那一年村里龙舟赛的最大亮点,邻村请来帮忙掌舵的舵公对姑娘们的拼搏精神赞叹有加,连连为她们竖起大拇指。那一年的端午龙舟,故乡也成了方圆百里一枝独秀的传奇。翌年端午,附近几个村的姑娘们不甘落后、纷纷效仿,女子龙舟赛于是兴起,逐渐演变成当地的一项特色比赛。
再后来,长大走出家门的我,知道了赛船其实并不是男人的专属运动,但依然觉得当年村里那些姑娘们还是勇敢的“吃螃蟹者”,毕竟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,信息闭塞的她们未必知道有女子赛艇这种事物。而这些年南来北往看过各式各样的龙舟赛,无论是专业的,还是业余的,规模阵容、选手水平,都比故乡小村的水塘龙舟不知要高出多少档次,置身其中却怎么也找不到村东水塘看龙舟的稀罕,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乡愁,始终萦绕在脑海里,村里水塘龙舟的热闹时常清晰入梦,梦中那位在急驰龙舟上挺立如松的舵公形象,一如之前冷峻沉稳,令人起敬。
时隔多年,不知道家乡的水塘依旧否?年轻人纷涌进城的今天,村里每年端午还有赛龙舟吗?或许,即使有,也难以寻到当年的味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