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是农业大国，中国人活着重视落地生根，死了要入土为安。一套遮风挡雨的房子也许就是一户平常人家半辈子的目标，一生最强烈的向往。这些年，从房子的变化，我一步步看着乡下的亲戚们走出泥泞，走上坚实的平地，又登上高地，有了一片天空，扬眉吐气地俯瞰着走过的脚印。我切身感受到他们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。

　　大表姐结婚的三十多年里，几乎下雨天都是在接漏中度过的。夫妻俩以前租公社的房子做生意，那房子是上百年历史的瓦房，看起来气派，实际破绽百出。一到下雨天，在密密匝匝瓦片遮挡下的漏洞一起显形。外面下大雨，屋里下小雨。滴答滴答，或是断断续续，或是不绝如缕，或是水声叮咚，或是千回百转。阁楼上漏水，水在楼板上渗透下来，里侧高高的屋顶也漏水。大表姐笑嘻嘻地拿着大盆小盆，大桶小桶去接漏。漏洞那么多，容器供不应求。一场豪雨过后，发黑的青砖地面上四处都是奇形怪状的水迹。

　　生意做不下去，他们回到陋巷的老房子。那房子里开得高高的小窗漏进一点光，屋里四处杂沓，废弃已久体积庞大的柴灶就占掉很多空间，其他空间都被拉拉杂杂的杂物侵占着，人在其中，不侧着身子小心走，就很容易磕磕碰碰。下雨时，去外面临时搭建的厕所，要戴着斗笠。那个小间也漏水。

　　他们尝试过外出打工，干了几个月就回来了，一脸憔悴。他们太想念家里几个孩子了！房子诚可贵，孩子价更高。算了，听天由命，好歹先把孩子拉扯大吧。十几年很快过去了，几个孩子也呼哧呼哧地长大了。房子改建的时机也成熟了。两年的时间里，一座三层半带着前后庭院的乡下小楼就出现在原来老屋的位置。这几十年，表姐夫妇像充满耐心的鸡妈妈，守着草窝，把家里的几个蛋孵出头。看似无所作为，其实都在为房子奠基。一块块砖石，就是教养孩子的日日夜夜，就是他们在时间银行里积累下来的财富。

　　两个女儿成家立业，帮衬家里，还在外面有了自己的窝。上年她的小女儿一家三口搬进新家，今年她的大女儿在广州天河的房子也尘埃落定了。两个女儿都是白手起家，没有拿过家里的钱。

　　租了多年房子的小表姐夫妇也住进了新楼房。小楼就坐落在小溪边上。本来杂草丛生的岸变成长长的观景长廊。晚上走到巷口，就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和清风流水一般的音乐。灯光射进水里，跟月光交相辉映。此情此景，跟当年少女的她们摸着昏黑挎着洗衣篮子、踏着粗糙的垫脚石去洗衣的时光已不可同日而语。

　　这个新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从楼下一路延伸上去的红木楼梯。漆的是清漆，木材纹理细密，打磨光滑，工艺精致。扶着楼梯拾级而上，上楼变成品鉴，舒适的手感让我们忘记脚下的辛劳。这是他们专门请了外面的木匠来做的。他们租乡下的平房时，两个房间只用一道布帘隔开，庭院的一角堆着许多破破烂烂、瓶瓶罐罐，也听之任之。原来人的品味，是跟着日子的冷热走的。

　　小姨一直忙着住新房。先是小表弟改建了老家的旧瓦房。小楼第一层就飞起五米多，屋子顿时轩敞明亮。上年她轻微中风，小表弟不放心老夫妇，在城里另外买了房子，装修好之后非要给他们住。小姨已经年过七十，但看起来很年轻。记得很多年前，她买了个猪肚给外婆。外婆说：你们日子也不易，不要破费买东西给我们。小姨一下子泪流满脸。她哽咽着说：“本来可以孝敬就不多，买点东西，你们还推三阻四，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呢？”当年她给老母亲买个猪肚就掏空腰包，如今儿子给她买房子，却轻描淡写。

　　我开车回去，路过新修的隧道，一下子扑进一片星辰里。隧道里亮晶晶的灯光伴随着飞快旋转的车轮，一路向前，满目的璀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