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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中红棉

  ■ 林渊液 文/图

  突然发现,对木棉、对海,我的情愫都甚为复杂。既爱和沉溺于它们的狂与野,又因这狂野而生敬畏与怜恤。

  

  说是来看木棉花的,说是山中的木棉花快落了,赶紧来,迟了就看不到。这种说法是有古老的诱惑力的。在现代生活中,我们都以为人类无所不能,并因此有了巨大的精神幻觉。用飞机、用火箭向云中播撒干冰、碘化银或者盐,雨水就从天上哗啦啦地降下来。下一个单子,一份秘制的四川老坛酸菜,或者一盒用石屏井水制作的包浆豆腐,就从千里之外快递来到跟前。可是,一株花树,长在山中,她的生长、茂盛、劈杈、虫蛀、鸟啄、开花、结果、从蒴果中炸裂出棉絮,而后,那棉籽落在山的褶子里,重新长出一株新苗,这是我们能够左右的吗?我们听从了山中红棉的指令,从四面八方来到海南昌江。

  到了昌江,当然不单单看木棉,先去棋子湾看海。海南朋友说,以前的棋子湾,随处可以捡到彩石。这是我最爱的事情。每到一处,捡些松子或小石头,好比得到这一方的私密信物。古人送给好友或情人一条汗巾、一方手帕、一把扇子或一支荆钗。那意思是相近的。可惜棋子湾的栈道修得太高,一颗石头也摸不到。倒是被那海的气势给吓唬到了。也是住在海滨城市的人,按理说,海于我是熟稔的。但棋子湾的海与我们的海不同,突兀而凌厉,带着一种草莽英雄的气概。海边的巨大岩石,或棕褐或暗橘或焦黄或灰绿,有光洁平滑,也有遍体疮痍,有些石头缝里,竟蔓延出一片飒飒的仙人掌。草海桐像是方外来客,却极守规矩。茎是直立的,叶子的绿又新又浓,颜料倒得太多太满,像是模具里压出来的塑料树。野菠萝是专为棋子湾的那片海而长的,有着一股奇崛的勃勃野气,叶子末梢失绿了,棕灰棕灰的,海风把它们颀长的叶子带往一个方向,成了气势。在栈道上行走,有时得穿拂过野菠萝天然门洞。即便是在风平的日子,依然听得到风暴之声。这是一个“百年孤独”式的海。

  带着西海岸的风,又去峻灵王庙看了一块苏东坡撰文的断碑,去王下乡黎花里看云峰夕照,到了浪论村,吃长桌宴,喝山兰米酿,听黎族的女人们唱山歌,夜宿客栈。第二天,在雀声中醒转,拉开窗帘推开落地窗,山雀一半惊飞了一半还在发愣,远远地似看到一只禾花雀。这天上午,参加了一场活动仪式,然后,车子才绕着盘山公路出发。路上摇摇晃晃,像是一张巨大的床,不小心就睡过去一场。突然醒来时,不知身在何处,只是被告知,从那条山路上去,可以看木棉。

  木棉?突然觉得这事情好陌生。山中只一日,世上已千年。我竟然忘了,此行是来看木棉的。当时日已近午,人马肯定是不齐的,在我前头下车的有作家马叙和江子,我赶了上去。据说山上有木棉观景台,路是不远,但需要爬坡。有摩的围上来,几个人各自找了一辆摩托车跨上去。

  山上有一亭,红柱黄顶,亭上有大树擎伞,新叶初发,与湛蓝的天相映衬,疏朗坦荡。春风相伴走过走廊,便是木棉观景台。远有深浅群山,近有高低梯田,原来这就是霸王岭深处的宝山村。翠绿梯田上有一条蜿蜒山道分隔,两株高大的木棉树错落分列两边,满树红艳。整个视野里,人是没有的,只有怡红快绿,像是翡翠上插着红珊瑚。贾宝玉只赞叹深院里的芭蕉与海棠,“绿蜡春犹卷,红妆夜未眠”,若来此宏阔之境,想必另有感想。高大是一个不曾量化的形容词,我很想知道这两株木棉到底有多高大。我边拍木棉边把镜头拉大,发现树下的那些杂草,竟然不是草,是蕉树。也是在镜头放大时,我才发现梯田上其实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木棉树,枝头花已落尽,在一片木本草本中被湮没了。显然地,我们来迟了。木棉花盏硕大如碗,我脑补了这丘陵间所有的木棉树盛开的场景,每一朵花都举起了盏,天地间的这一场生命之筵该是多么盛大奢华。

  我原是年年看木棉的。我们的木棉长在韩江边,在村口,在街道旁,在办公大楼的窗口望出去的地方。它一直是与我们的生活,与我们身边的人牵扯在一起的,我竟然忘了它还能长在山中。我愣了许久,不曾回过神来。这一株木棉花树,还有山道那边的另一株木棉花树,花开花落不知道多少年,就在今天,它们繁花着树之时,我们刚好遇见。这个遇见,是需要时间和空间双重机缘的。可是,即便遇见,只一晌便得分离了。

  我久久不愿离开,难道仅仅是为了把它们俩再多看一眼。多看一眼与少看一眼,有何不同。看了它们俩,我再看韩江边的木棉,再看街道旁的木棉,又有何不同。

  从亭子里下来,发现熟悉的人都已走了,只有驮我上山的摩的还在。下山的路走得更快,呼呼地耳畔风鸣。山道旁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,是马叙。循着他的目光,我看到了山中的另一株高高的木棉。急急喊停,打发摩的先走。马叙看完花,一脸餍足。这一株是长在山谷底,不知道长了多少年,它才长到与我齐平的路面,然后,又继续往上长,继续往上长。如果按照古希腊艺术家提出的头身一比七的比例关系,我应该是站在它的胸前。以往,那些我能够亲近的木棉,都是需要骨折式仰视的,突然站在它的胸前,有些无措。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视野和空间,横斜的枝柯、密集的花盏,像是可以临时为我搭建一个房子。如此一来,我与枝头的鸟雀又有何异。

  彼木棉,把我推得何其远,此木棉,把我拉得何其近。

  山道旁有一当地女人在卖鲜榨甘蔗汁,有人来买,说的是当地话,我听着,像是在一个什么原始部落。手机拍照却是没有停过,取景框不断地切换,虚实不断地变幻,近旁的蕉树、木桩、篱笆,通通都拉来作道具。

  突然发现,对木棉、对海,我的情愫都甚为复杂。既爱和沉溺于它们的狂与野,又因这狂野而生敬畏与怜恤。这几乎也是人类驯服自然的悖论。当有一天,它们被驯服了,人类的目光又寻往更为野性的存在。

  在海南,几次被当地朋友问及感受。我觉得,如果我所在的粤东,是六环,那么过了琼州海峡,就是七环。它既心远地偏,又自成新的体系。不止是海、不止是木棉,更是人文。

  我是到了海南,才知道黄道婆与这地方的关系。黄道婆这个称谓,本身便有很大的性别歧视的痕迹,她是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,连生卒年也不明确的,况且,使她后世扬名的是纺织,这种专业带有性别独享的意思在内。当我在浪论村听当地女人讲起她们所擅长的黎锦时,突然想起了黄道婆,她的纺织技术正是从黎族女子手里学习的,错纱配色,综线挈花。搜索黄道婆的资料,才知道这个女人竟然在海南生活了三四十年。南宋末年,黄道婆生于松江府乌泥泾(今上海华泾镇),自小被卖为童养媳,因不堪公婆虐待流落崖州(今海南崖县)。嫁后夫亡,出家当道姑。元朝元贞年间,遇到海船,从崖州返回乌泥泾,带着黎族女人传授的纺织技艺,在松江府以及长三角一带广为传播。令我吃惊的是,黄道婆对于棉纺织业的意义,并不单单是一个女人传授给一批女人以技艺,而是一整套带有颠覆性的策略,她同时革新了棉纺织工具,并推广了棉花种植。三四十年,这意味着她返回家乡之时,已是一个充满智慧的老人,她生命的重要成长都是在海南完成的。宋代时期,在大陆地带,女性虽然参与了旅店、茶肆、酒铺的经商活动,也有纺棉织布、制作饰品的能力,但要养育出这等眼界和行动力的女子,想必不太容易。李约瑟在《中国的科学与文明》中,称她为13世纪杰出的棉纺织技术革新家。

  我身上从里到外、从上到下的棉质衣裙,一定有黄道婆的功劳。你的,也是。

  那片野野的海,那三株木棉花树,像是我怀揣着的一个巨大的秘密,跟随着我一路回到庸常的六环生活。这一场经历,权当苏轼一句诗的注脚,“九死南荒吾不恨,兹游奇绝冠平生”。

发表日期:2021年05月1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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