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于下了一场雨，气温降了下来，这海的一隅，显得更加澄澈。随枷叔出海，已经不是第一次。枷叔说，今日他跟我一样，也是来吹吹海风过过渔瘾的。我明白，他说这话时颇为得意，好不容易把在广州打工的阿顺说服了，回来接他的班，老老实实当个船老大。枷叔说，这脚数（小子的意思）出过门，读过大书就是不一样，才一年半载，看风势，观水色，追鱼群，撒大网，这船上该懂的都懂了。

　　一踏上跳板，我就被一股鱼腥味呛得直打喷嚏。阿顺走过来拉我一把，我说，久违了这味道。阿顺说，熟悉一下就没事了。海面轻波细浪，船向大海深处驶去。我们坐在甲板上聊天。我问，今天能捕到什么鱼？阿顺笃定地说：鲳鱼马鲛。我急了：那可就没有起水鲜吃了？枷叔笑了说，你还记得吃起水鲜？都是牛年马月的事了。那时候船小，马力不足，围捕到的都是浅海鱼，现在船是钢壳渔船，一使劲就驶出外海了。

　　已经过去许多年了。记得那日，我被阿顺他们粗鲁地抬上打渔船。船是木船，船上的网却很多。我就坐在垒成小山的网堆上出海。面对着一道道一排排呼啸而来的波涛，真切地体味到一叶扁舟的渺小与轻飘，惶恐与惊悚油然而生。当海岸线完全消失了的时候，船就显得单薄如纸。在海的不断颠动颤涌中，我身底下的网垛不知不觉中被撒光了。这时候，我才意识到岸的回归。随着一声声号子响，船拖着网，船蹈着浪，稳稳地靠了滩。岸滩上，一群赤着脚光着臂膀的女人迎着我们的船走下滩头，她们穿插进拉网的行列，接过男人手里的拉纤，踏着男人的脚印，共同拉起了一天的收获。枷叔提着一只大铁桶下船，趟到网兜边打了满满的一桶鱼虾，不挑不拣就拧到船上来。对着一铁桶鱼虾蟹搅拌在一起的大杂烩，我才明白枷叔是在准备午饭。后舱里一只红泥炉炭火正旺，一大锅开水沸腾腾吐着气泡。枷叔手脚麻利地把螃蟹拣出来，一一扔进开水里。蟹在煮着，枷叔就赶紧将带鱼、小黄鱼、龙舌、墨斗等杂鱼拣出来，剩下的就差不多都是大虾小虾了。片刻，蟹就熟了，搬来一个洗脸盆，把蟹高高地垒起来。汤水仍在沸腾，枷叔一双大手插进铁桶，大把大把地将活蹦活跳的虾送进锅里，这些淡灰色的透明的小生命一泡了汤便迅速地卷起身子，形成线条优美的滴水状，瞬间便都换上了红艳艳的颜色。枷叔又将一只簸箕置于铁桶上，拧起热气扑面的铁锅倾倒下去，控干了水的熟虾闪着亮亮的光泽。我禁不住拈起一只虾，仔细地剥着壳。枷叔笑了，说：船上哪有这样吃虾的？说着，就抓了一把，拧掉虾头一一往口里送，吃花生米般脆生喷香。处理余下的杂鱼更简单，鱼不剖也不剁，囫囵全倒进锅里，不加水只加油，盖上锅盖，撤下炉火，只剩余热来煎。枷叔刚来得及将4只大海碗上满酒，锅里就噼哩啪啦响，鱼熟了。腹中饥饿，来不及品味，只顾快速咀嚼，大口吞咽，饕餮过后方在心里酿造鲜美的回味。

　　天气晴朗，置身无边无际、动荡不止的碧蓝之中，我深深地感受到大海的深邃、广袤、雄厚。而一个人，却变成了一滴、一点、一分的渺小。说话间，海面轻轻荡起一片蔚蓝色的水晕，发现鱼群了，船快速向鱼群追去。这时，我才注意到，今日这艘船比当年那艘大多了。外壳都是钢皮的，机房里还有一台鱼探仪，荧幕上显示着鱼群的黑影。阿顺说，来了，鱼群来了。手一摁按钮，咕咕隆隆，一领大网瀑布般降下来。

　　看着阿顺熟练稳健的操作，枷叔的眼里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得意。二三月，鲳鱼马鲛正当时。枷叔又起了话头。渔村有句俗话，鲳鱼好退不退，马鲛好进不进。你们没听说过吧？为什么这样说呢？这鲳鱼体形扁平，如巴掌一般，背青腹渐白，鳞细肉嫩。鱼头一撞进网目，若立即后退，是很容易逃脱的。可是它偏偏拚命往前钻，结果在网目上越挤越紧，再也休想逃脱。马鲛体形肥圆，像个玉米两头尖，游速快，力气大。鱼头撞进网目，若攒足劲再往前冲，也不难逃脱。可是它与鲳鱼正相反，偏偏一触网就迅速张开全部鳍条，拚命往后退，结果适得其反，被牢牢缠在网目上。

　　“停！启网。”阿顺一声喝令。机器声戛然而止。寂静中孕育着更大的躁动。果然，海面上鸟飞鱼跃，浪花沸腾。在一片欢呼声中，网起了，白花花的鱼如银子般闪烁着，泻满甲板。

　　枷叔说，船上捕到什么就吃什么，中午就吃鲳鱼粥。我随阿顺到后舱，原来船上还有个小厨房，阿顺主厨，专挑体态优美的鱼下手，切成块块，等到粥快熟了，才把鱼倒进锅去。鱼多米少，肉鲜嫩滑，撒上姜丝香菜，味道鲜美极了。围着餐桌坐下来吃，比当年蹲在甲板上可斯文多了。三碗热粥吃下，肚饱身热，可站起身又见海碗里还有小墨斗，嘴又馋了。小墨斗入口一咬，嘎的一声，满嘴喷香，唇齿大动，嘴角流汁。刚好阿顺进来，指着我笑了起来。我打开手机镜子，看着自己两腮被墨汁染黑了的滑稽嘴脸，笑得差点噎了。

　　饭后眯了眯。醒来时脑子里又浮现“鲳鱼好退不退，马鲛好进不进”句。这渔谚有意思，世事也当如此，该进则进，该退则退，晓得进退，日子才过得顺滑。

　　海面平静，渔船徐行，我久久地停留在甲板上看一群海鸥追逐。